我死后十八年 ——呼格吉勒图的后世今

“呼格吉勒图啊，说实话我还有点舍不得你呢！”

刚才和狱卒大哥讨这张纸时，大哥跟我说了这句话，顿时心里暖了一阵儿。这是我十八年来听鬼说的最有人情味儿的话，这大哥简直就不像一个鬼。

我想跟大哥讨一张纸写篇日记，毕竟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。大哥原本不肯的，说要留着上厕所，地狱里物资匮乏，难得有张纸，特别是咱这十七层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。但是因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我了，还是割爱送给了我，留个纪念罢。

肯定是最后一次了。等会儿我就要下十八层地狱了。其实想想还有点期待，这十七层地狱终日冰冻千尺，寒气砭骨，现在又是十二月大冬天，我冻得实在受不了。听说十八层地狱烧着熊熊大火，热浪滔天，也从来不用交供暖费，也不用担心烧断燃煤，终于可以去暖和暖和了。我也知道去十八层地狱就是下火海，但是相比十八年前那种被冤枉的痛苦，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？

罪过，罪过啊！我不应该还想着十八年前的事的。

阎罗王早就警告过我，说只要我一想以前的事情，就会积累自己的怨气，想得越多，怨气越深重，地狱里就是关这些怨气深重的人的。他说我当年看到有人遇害就去报案，本来是做了好事，按理应该去天堂的，但是由于我被错误地审判为凶手而冤死，怨气很重，于是就被发配到地狱来了。

上午终审的时候阎罗王还问我知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由。

“有怨气就得下地狱？这是个什么道理啊？不应该是好人有好报么？人间的人都是这么说的！”我真的有点疑惑不解，就硬生生地问了他一句，完全没有意识到阎罗王是地狱的主管，我应该语气缓和些。

他好像是有点生气了，当堂直接回了我一句：

“法律规定啊，难道你这点法律素养都没有么？”

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。人间的法律以前知道一些，但是地狱的法律我可从来没有学过，他们也没有人专门做普法工作，我上哪儿知道呢。

“根据《阎罗地狱法》第二条第一款之规定，本狱管辖怨气深重死者之灵。同时根据《阎罗地狱关于贯彻执行《下地狱法》若干问题的意见（试行）》之规定，凡怨气每深重一次，下地狱一层。释怀超然者或有重大立功表现者，可出地狱。”

呵呵，还有这么些冠冕堂皇的规定，原来如此。

我当初本来只到十四层地狱的，我年纪就小，十八岁少年心里能有什么坏东西呢？虽然冤死之怨气难消，但也不至于下到最底层。但之后因为加重了三次怨气，就被往下关了三层。

2005年的时候，赵志红坦白了他是凶手，我原本以为我会马上被平反，可是愿望成失望，我怨了一次，下了一层；

2006年的时候，政法委的领导说我是“错杀了”，专案复核组要给我复核，然后，就没有然后了，我又怨了一次，又下了一层；

2011年的时候，那么多的法律专家为我鸣冤，那么多记者为我击鼓，我又一度燃起希望，最终又一次助长了怨气，到了第十七层。

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，在这里待了十八年，我已经完全适应了，并且有些事情已经看开了。我的死怪不得别人的！当初要严打、要破案、要立功，大家都很紧张。听说现在人间的法律已经进步了不少，不会再有像我这样的人冤死了，这也是应该欣慰的。

更让人欣慰的是我终于可以出地狱了。“释怀超然者可出地狱”，这我是听得懂的，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啊！十八年的日夜省悟终于要有回报了！

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。

可是事情确实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。

“你确实已经释怀超然，实质上已经符合出地狱的条件。但是根据试行意见规定，出地狱的时效为九年，凡九年不能出地狱者，永世不得出地狱。”我本是满心期待，但是阎罗王还是跟我说了“但是”，人生最害怕的就是“但是”。

“阎罗王大人，我是真的释怀超然了啊，难道我这么多年的努力都要白费了吗？”我不愿相信这一切，听说人间的法律是讲感情的，地狱真的这么冰冷？

“对不起，根据‘下地狱法定原则’，只能是这样。法律也是讲求时效性的，不能无限期赋予你权利，否则我地狱法律如何实施？如果那样的话，我地狱冤灵最后每个人都会超然释怀，那我地狱还会有人么，哦不，鬼么！九年已经够长了，‘九’乃我地狱立法委员会特意确定的极阳之数，是你希望最大的时限，过了此数就泰极否来，盛极而衰，你也就没机会了！”

听到这些时我已经没有了一丝的情绪波动。习惯了。多少次的给人满心欢喜，又有多少次的让人希望落空。我觉得我是真的超然释怀了。

“九年时限时你没能出地狱，那时人间也没能给你平反，十八年已经太晚了!今天人间要真的为你的冤案再审平反，本次终审是要判决你是否入十八层地狱，因为人间上午的再审又一度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，又为你积累了深重的怨气。根据试行意见的规定，所谓怨气深重，不限于自身怨气之积累，还包括他人因该怨灵而生怨气之积累……”

法律就是法律。我现在终于明白了。好在我在人间已经是清白的了，没有什么遗憾了。

我心里现在像大风刮过雾霾般澄明舒透。

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写下这篇日记就为纪念一下这段经历，这十八年。

马上要走了，我得收拾收拾行李。刚才接到狱卒大哥给我的《执行通知书》：

“正义不会缺席，但是会迟到，但是迟到的正义已经不是正义。我狱作出的（2014）狱刑终字第1818号判决书已经发生法律效力，现予执行。”

通知书里居然用了两个“但是”！

“你不用担心什么了，当初审判你的那些法官不会跟你一样的，他们心中没有怨气，逢年过节都给阎罗王烧很多纸钱，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’也是我们地狱法律的一项基本原则，我想他们应该会上天堂吧。”

狱卒大哥还好心告诉我这些。没关系，祝福他们！

（作者注：“呼格吉勒图案”再审无疑是法治进步，只可惜来得太迟。“正义会迟到，但从不会缺席”，我们应该有对正义的信仰，但我们同样要意识到迟到的正义已非正义。本文以小说形式写作，其目的无非表达这一观念，无意冒犯任何人。）